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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俗当中有太多人 相识过爱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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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九从未肖想过能与四奶奶有些什么。
她是怎么样一位人物啊,明明身为女子,却比他这个男儿都更为顶天立地,在她面前,他那些小聪明,贪婪,自私都是那么丑陋。是她一手一脚教会他为人处世做人道理,如果没有四奶奶,他柴九还叼着骨头在无锡城爬。
四奶奶对他好,对他有恩,他便豁出去这条烂命为她保驾护航,如影随形。
就像他对外人说那般。
假若又真是这般。
“仲咩一个人出嚟吹风啊?”
昨日上海下了初雪,鞋面踩在雪上的格叽声早让抱着张毛皮披风迎面而来的四奶奶暴露行踪。
“……见闷咯。”
他张开口喘了好一会才扯动干涩的嗓子说,如今要花比以往更长的时间才能汲取活命的气流,说话都似乎变成了奢侈浪费。
四奶奶没和他说,白朗大夫也对他闭口不提,可骗不过他本人。
大概这是他见到的最后一个冬天。
任由她扬开披风搭在身上,柴九摊开手想要接过从她发梢落下的雪花。
“啊,白朗大夫叫你注意保暖咁快就唔记得?”
她拧起眉头瞪他,自然意识不到他的念头,只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般呵斥,举起手作势要打他手心,落下时却转过手腕覆上他手背,轻轻将他手推回披风里头。
“……玩下啫。”
“得啦,我推你返去食饭,粥水煲好左啦。”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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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爷府中做了厨娘十几年,四奶奶亲自用文火精心熬的粥水自然好味道。圆润饱满的一颗颗精米融入水中呈粘稠奶白状,送入口中除却浓郁米香,也多少给干渴的喉咙一些滋润。
“食唔食得出淮山同百合?早排你饮完淮山百合汤唔喺话舒服左咩?淮山同百合都系润肺噶,食多对你有益。”
往日雷厉风行的四奶奶话着实有些太多,柴九咽下口中粥水,含笑看着她往碗里又添一勺。
“……四奶奶……我边食得……甘多。”
“唔食点有气力同呢个咯血病斗过。”
此情此景,柴九无由头想起早就过世的蒋乔,从前他们是不是也是这般面对面坐着谈话家常?
真好。
“仲咩啊?味道唔啱?无理由噶,我摞出嚟之前滗起试过无问题噶?”见他脸色淡淡,她拧起眉头关切的问。
“四奶奶……亲自……下厨……点会唔得。”
简直是人间美味,柴九无声在心里补充,可惜他再尝不到几次,连说多几个字都艰难,不然她肯定又要说他肉麻。
“你呢把口真系。”嘴上这样说,四奶奶脸上却有着浅浅笑意,自从上个月她去过白朗大夫教堂一聚之后,柴九已经很久没再看她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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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他提出要回房歇息会,她便立刻叫来侍女侍候他脱衣歇息,自己急匆匆掉头走去柴火房准备炭盆,唯恐下人为了贪图些许小利,将无烟炭换作熏人的下等木炭。
“咚咚。”
他才刚躺下,门外便传来敲门声,这是她备好炭盆回来了,敲门问侍女是否已经侍候他穿戴完毕,免得撞见。
“四奶奶,可以啦。”
负责侍候他的侍女细心帮他压好被角才转身向前开门接过四奶奶的炭盆端去床脚放好。
“好好休息。”她站在门槛前,朝他点点头。
“多谢。”
“唔使客气,有咩叫小菊过去稳我。”
“好。”
小菊是这个侍女的名字,他们始终男女有别,很多事情她并不方便照顾,当初刚到上海她便张罗给他找下人,最后领回来这个勤快细心的孤女,年纪不大,做事却很稳妥。
可即使有小菊,很多琐事她仍然亲自忙前忙后,有些时候比小菊还要多活计干,他劝过她将琐事都交由小菊来做,堂堂蒋家四奶奶实在没必要把自己操劳得像个下人。
她只说她心里有数。
她又说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必客气,反倒生疏。
她还说……柴九尽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望向早已关上的大门,张开口想喊不远处的小菊过来,却抵抗不住汹涌而来的困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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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呼呼落下雪花,小菊张望过去见柴爷床脚那炭盆还在噼啪燃着就捂嘴打了个哈欠,正打算闭眼歇会,木门却吱呀一声打开条缝。
是四奶奶。
她探头进来小声问她。
“柴九仲未醒?”
小菊张开口刚想回,四奶奶竖起手指示意她别开口。
于是小菊摇摇头,木门便轻轻合上,似乎还听到四奶奶半是忧虑半是无奈地自言自语柴爷为什么越来越睡得久。
其实小菊也和四奶奶一样希望柴爷的身子能好起来,比起之前的人家,无论是做事亲力亲为的四奶奶还是病恹恹的柴爷对下人都礼遇有加,甚至会和她打招呼道谢,月底的工钱从未欠奉,活计也少。
这样的好人怎么就得了咯血病,真是上天没眼。
即使她和四奶奶再怎样悉心照料,柴爷的身子都日渐衰败,她刚进府时柴爷还能扶着人在院子走几步散心,现在只能由她搀扶着坐上轮椅推出去一会,过上一阵四奶奶便担心受风寒让她推回屋内。
四奶奶越来越紧张了。
昨晚还和她说让她守夜时多注意看看柴爷还有没有在喘气,听听呼吸声规律与否,说是白朗大夫有提到咯血病会令得人活活窒息而死。
原本四奶奶对柴爷的事就上心,现在简直是要鸡蛋里挑骨头般谨慎,无论内衫外衣都得用炉子烘走寒气,亲自摸上一会检查是否布料上下内外全数变暖才点头让她服侍柴爷穿上。
虽说四奶奶和柴爷都和她说过,他们之间只不过是知己好友,可无论是四奶奶对柴爷,还是柴爷对四奶奶,都比她见过的任何夫妻都来得关心对方。
只希望那天来得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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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九再次恢复意识是在第二日午时,日挂中头,正是日光最烈最暖和的时候,可他只觉浑身冰凉,手脚不听使唤,出了满头汗才撑着床榻坐起来,被子忽地从身上掉落,风一吹,刺骨般冷。
“小菊。”他抖着牙关喊。
“来了。”
小跑前来的小菊被他模样惊得倒吸口凉气,手忙脚乱的抓起棉被往他身上盖,又急急将炭盆捧到床边。
“小菊,系唔系柴九醒咗?”远远传来她的声音,他想要开口吩咐小菊先别让她进来,免得被她看到他现在这幅模样吓着她,却来不及开口。
“四奶奶!柴爷距……”
小菊话还没说完,房门就被四奶奶一下撞开。
“柴九……”
柴九急喘几口气,终究没说些什么,眼睁睁看着她在他床边站定,满眼泪光。
我无事。
他想这样说,可体内越发加剧的窒息感让心脏砰砰直跳,他怀疑下一刻肋骨会不会直接被顶开撞碎。
“我去稳白朗大夫。”
她抹了把脸,说着就要跑开。
“唔好走……我……我想同……你讲……D嘢。”呼吸更加艰难了,他用尽力气张大嘴汲取氧气,冰凉干燥的空气吸入口中割得喉咙钻心疼。
“唔走,我唔走。”她几乎说不了话,泪珠接连落下,却又撑着扯开抹苦意大过笑意的弧度看着他,平日最为遵守的男女大防也抛之脑后,紧紧抓着他的手蹲在他身边。
他柴九这条早死贱命哪配得上她为他落泪,他想要和她说让她别伤心,他想要和她说她四奶奶这辈子的大恩大德他柴九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他想要和她说,他柴九这辈子是真的死而无憾,就算是咯血病死,也是带着笑死的。
他更想说,他其实真的不配她为他这么伤心。
她待他知己好友,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暗地里对她有了不堪的念想,分明该感恩戴德,她为他担心落泪,他还暗地窃喜。
他明明比谁都清楚她有多么爱慕蒋老爷,外头的传言有多么的不堪,将她说成耐不住寂寞背夫偷汉的淫娃荡妇,可他还要刻意站在船尾看她,默许海棠给她船票,让她抛开一切跟他来到上海。
他一条贱命死便死了,可她回去后如何面对无锡乡亲父老。
越想,他越是喘不过气。
“我……唔值得……你知……知唔知……我根本……唔系……个好人……我……问心有愧……我对你……”他挣扎着想要将手从她手里甩开,却只挪动了几根手指。
“我知。”她的泪嘀嗒一声砸在他领子上。“我一直知,我……”
他绷直着想要再喘一口气,却无事于补,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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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菊在门前等了很久,可见屋内四奶奶仍旧直直坐在柴爷旁边一动不动,她不想打扰四奶奶哀思,但这件事……实在是慢不得。
“四奶奶,我买咗番嚟了,不如你先去休息下,我先帮柴爷抹身着衫啦。”
“我嚟,麻烦你帮下我。”
“知道。”
小菊把疑问吞回肚子,手下利落的将水盆和衣物汗巾摆好,站定看她给柴爷脱衣。
“小菊,你第一次睇到柴九成身疤果阵惊唔惊啊?”
四奶奶是怎么知道的?小菊闻言心中疑惑更多,要是此前四奶奶看到过柴爷身子,又何必连柴爷换衣服都避开不看?可如果没看到过,她又是怎么知道柴爷身上伤痕累累?
柴爷这身疤痕让她第一次服侍柴爷沐浴时吓得差点把汗巾扔在地上,可四奶奶此刻竟熟视无睹地从她手里接过汗巾,一寸寸替柴爷擦拭身子。
“惊。”
她诚实点头。
“柴九呢成身伤,甚至乎之所以有咯血病,都系因为我。”
说完,四奶奶再不发一言,沉默着和她一起擦好身子,并换上了新买的衣物。
按理说她此刻应该端起水盆汗巾去清理的,小菊看着在柴爷床边发呆的四奶奶单薄背影,担心她会不会撑不住。
“四奶奶……”
“去啦,我最后陪下距。”
“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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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爷不是上海人士,一切尘埃落定后,四奶奶便踏上镖队马车再也没回来。
临走前,四奶奶给了她足足三倍的报酬,说是感谢她在柴爷最后这段岁月里把柴爷照顾得很好。
但这是她当丫鬟的分内之事啊。
小菊一个劲想要把钱袋推回去,最终也没能成功,只能暗暗祈祷上天让四奶奶这辈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她没读过书,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通通给上天说了。
希望下辈子,四奶奶还能碰见柴爷。